《北京风俗图谱》
有关旧京琐事的文章与图谱，一向十分爱读。北京古籍出版社陆续出过不少整理本，如《日下旧闻考》《国朝宫史》《酌中志》《天咫偶闻》等等，无不深富趣味，足能抚慰客心。百余年前的日本也有一些热爱旧京风物的中国学学者，譬如中国文学研究者青木正儿。1925、1926年间，青木正儿以文部省在外研究员的身份留学北京，对北京的风俗尤为留心，并延请画工，详细记录北京的风俗，好比今日人类学家用相机在街头搜采时代印记。有关缘起及过程，他在《中华名物考》序文中曾有详细介绍：
半个世纪前，我在京都大学读书。那时我感到，为了加深对所攻专业中国文学的理解，有必要知道中华的风俗，我常常在研究室饶有兴趣地翻阅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于是，在某个暑假回家期间，偶然在一个古旧商店发现了《清俗纪闻》十三卷。因为其中对清朝的风俗有详细的说明，并配有插图，这正合我意，虽然缺了一册，我还是马上把它买了下来（中略）。
另一方面，我当时对江户文学也很感兴趣，除了戏曲、小说之外，还涉猎随笔。在渔猎的过程中，对山东京传的《骨董集》、柳亭种彦的《还魂纸料》、喜多村信节的《瓦砾杂考》《筠庭杂考》等书征引古图以考证古代风俗器物的方法深为心折。我觉得研究中华风俗也应该借鉴和学习这种方法。因而稍稍注意观察，知道在中华风俗画盛于明代，但明版书籍稀少，进入清代后，随着文人画的流行，风俗画被轻视而未能流行。
总之，这方面的资料很缺乏，运用这种方法进行研究也就很不容易。尽管如此，大正默念，我受东北大学的派遣到北京游学。一到北京，我就尽自己的微薄之力，试着收集明版的插画，但符合自己要求的资料却极难得到，回国后用这种方法写成的东西仅《望子考》一篇而已。
（中略）我想，古代的文化现在还活在民间，如果留心观察，也许会有有趣的意外发现，总之，先得请人绘制一套风俗图。于是，我决定向大学申请若干费用，以《北京风俗图谱》为题，分岁时、礼俗、宫室、服饰、器用、市井、娱乐等七个细目，物色画工绘制。中川氏的《清俗纪闻》是在对来长崎的浙江、福建一带的人做调查的基础上，请日本画师画的南方的风俗。与此相对，我这是直接请北京人画北方风俗，所以就条件而论，我是相当有自信的，但是由于没有足够的资金雇用合适的助手，再加上逗留时间短促，回国后，求人做事，不能完全尽意，所以没有取得预想的成果，勉强完成了一百多幅彩色图。
《北京风俗图谱》函套
这部图谱后来一直藏于日本东北大学附属图书馆，原谱封面题“岁时图谱”四隶字，下有三行云：“日本青木正儿编、中华刘延年图、丙寅三月。”并青木正儿识语云：
乙丑（1925）、丙寅（1926）间，余留学燕京，暇日往往游街观风，乐旧俗之未废，意欲倩人图之，请学而许可。乃自编目录，付之画师，事始就绪，而余南游返国，仍托友董理，三易画工，阅两年而成焉。题曰《北京风俗图谱》，凡八门：曰岁时、曰礼俗、曰居处、曰服饰、曰器用、曰市井、曰游乐、曰伎艺，共一百一十七图，装为八帙，藏诸吾学图书馆，教授青木正儿识于东北帝国大学支那学研究室。
刘延年的生平已难查考，似乎是当时北京很普通的画工，甚至算不上画家。青木正儿原想为此谱添加一些说明文字，以助名物、风俗研究。但自1938年起，他就调到京大工作，图谱不在手边，也很难借出来，这项研究便就此搁浅。
1963年8月31日至9月18日，为促进中日邦交，永乐宫壁画摹本及建筑模型赴日展览，一同访日的中国文物博物馆研究所所长王冶秋去了仙台，恰好见到这部图谱，非常感慨，希望能影印出版此谱。此后，平凡社打算将之收入“东洋文库”，并请中国文学专业出身的内田道夫撰写解说。当时原也想影印彩图，但考虑到成本，还是暂以黑白版面世。这便是1964年平凡社出版的两卷本《北京风俗图谱》。青木正儿为此书作序，试译云：
此图谱系大正末年，余于北京留学中起草，制定目录，命当地画工绘制而得。其时有赖余所奉职之东北大学法文学部所支出之费用。归国后，余志在自作图说、与图谱并行出版公诸于世。惜乎忙于本职，无暇着手。光阴荏苒，结果余转任京都大学，图谱底本徒劳搁置于东北大学图书馆内。然而近日幸得东北大学教授内田道夫博士珍惜此谱，业余执笔著作图说，又有平凡社将之与图谱一并刊行，诚为无比喜悦感激之事。
最初余因以戏曲小说为文学研究之中心，于风俗方面尤为关心。前些年借游历江南之机，顺便略作观察，未有懈怠。于北京预定居留一载，多少能允安顿。因而恰可藉此机会于人烟阜盛处行走，缓步于庙会，闲逛小摊，漫步背街深巷。余所注意之北京古时风俗尚存，然亦有新式洋风影响，古风渐失。而今将此记录，虑其不久即将湮没消亡，作此图谱，亦不失为一法也。
但余于北京居留期间甚短，费用亦不算多，欲寻合适之画工殊为困难，故而成果极不满足。然而古旧之风物正日日改变。于今日之人民共和国，此图谱之意义或许亦愈来愈大。
昭和三十九年（1964）二月二十七日
于洛北之守拙蓬庐青木正儿识
《北京风俗图谱》之“卖细花”
就在作序的这一年十二月二日，青木正儿在同志社授课后离开教室，下楼时突然栽倒，猝然辞世。
1984、1985 年间，日本东方书店要翻译出版邓云乡的《鲁迅与北京风土》，译者是中央大学文学部的井口晃和早稻田大学文学部的杉本达夫，编辑是东方书店的中村正。中村正1909年生于北海道，曾在满铁调查部、中日贸易专业商社工作，1974年至1989年在东方书店任职，编辑过不少与中国相关的书籍。1986年夏，此书以《北京之风物（民国初期）》之题在日本出版。中村正与邓云乡通信颇频，也给邓寄了不少日本的书籍，其中就有东洋文库两卷本《北京风俗图谱》。邓对此记述云：
《北京风俗图谱》我所得到的是平凡社一九八二年第九一次印刷的，编号为《东洋文库》二十三。第一次出版印刷是一九六四年七月。这是两本草绿绸封面，横开小本的普通精装本，外有两个硬纸书函，分装两册，只看外表装订，就感到十分淡雅宜人，古韵四射。（中略）
这部图谱是黑白图，且是缩小了印的。原画有多大，不知道，但根据画幅内容观察，原画色彩是很鲜艳的。不然，制成黑白版，不会有这么许多层次。原画也是相当大的，不然不可能容纳这许多人物内容。如“岁时”第一幅“春联门神”：一座贴了门神、春联的大门，门前多人，送客告辞者二人，拱手贺岁者二人，旁立一仆人，向长辈作揖拜年之小孩及受礼之老者二人。
用放大镜观察，人物神态均极生动。大门大梁及门神彩画，放大观察，层次分明，笔触工细。在放大镜下：旭日芝兰新甲第，春风棠棣旧家声，比芝麻还小的春联上的字清晰可辨。
《北京风俗图谱》之“什刹卖莲”
而在1986年6月，平凡社终以彩印横十六开本出版此谱。已至古稀之年的内田道夫在后记里说，1964年，中国作家代表团曾至仙台，访问东北大学，内田赠送了刚出版的东洋文库本《北京风俗图图谱》。担任团长的老舍翻阅此谱，非常高兴。回首沧桑世事，感慨无尽。内田常年讲授中国文学，认为文学史的视角是设定时间性的历史坐标轴及空间性的风土坐标轴，把握作为两者交点的文学则于研究十分有益处。那么，何为风土？作为风土一部分的习俗及其传承则具体且容易把握，这正是理解外国文学的第一步。不仅要理解习俗的传承，也要理解其变化。当然，这不仅是理解文学史的重要关键，也是研究文化史和历史的重要关键。
彩色版图谱还请中国史学者寺田隆信作解说，“旧版为黑白缩印本，阅读起来于细部考察殊为不便。方今再版彩色大型版，意义深远”，“北京自来便是充溢着色彩感的城市，古今同此。设若从景山之巅远眺，西面有北海白塔的白玉光辉，南面有紫禁城黄琉璃瓦辉映日光。靠近看，宫殿建筑物也全施以鲜艳醒目的色彩。特别吸引人目光的是红、绿、蓝诸色。不惟宫殿楼宇如是，一般民家亦同此”，“《图谱》完成后至今，已至第六十一年。其间北京经历了沧桑巨变。屡经动荡，政治方面亦屡屡更换主人公。因而于风俗、生活样式方面亦有极大影响”，“但历史与传统中培养的风俗，并不会这样简单地消失。稍加注意及观察，会很意外地发现，旧风俗依然存留”。寺田以历史学者的眼光摭拾文献，与图谱所绘情形一一对照、解释，又介绍自己1981年10月至次年7月在北京的种种见闻。那是复苏中的北京，是许多日本学者念念不忘的、新鲜又质朴的北京。
1920年的北京街头。甘博（SidneyD. Gamble）摄
紫禁城內参观的满族妇女，边上有袄裙女子。甘博（Sidney D. Gamble）摄
此谱画工虽差强人意，但描画风俗人情无不细腻。如汉女之纤足、旗女之高底、童儿之额发、男子之烟杆、七月半之河灯、中秋拜月时所供的月光马儿与鸡冠花、妆台陈设、厨房器具、儿童玩具、店铺招牌……还有隆福寺庙会、夜市小摊、妇人儿童买花儿……都是可贵的图像资料。内田先生的注解也细致周到，引用诸多图文资料，如《燕京岁时记》《荆楚岁时记》《中华名物考》《江浙风物志》《吾国吾民》《清俗纪闻》《帝京景物略》《北京民间风俗百图》等等。有意思的是，图谱中的旗人女子的装束往往让人觉得还在清末，而有些图画中也有穿长衫、戴眼镜的女子和穿倒八字袖袄裙的女子。曾怀疑这是不是画工不够写实，而比照同时期的照片资料，的确有梳燕尾、高高戴着两把头的旗人女子，也有梳爱司头、穿袄裙的女子，以及梳刘海、穿长衫、戴眼镜、双手相拢、搭着大围巾的女子。她们虽处于同一时空，所着衣饰却呈现出不同时代交错叠加的风景。也为我们提供了理解过去“风俗”的新感受，即旧俗不会集体消失、很干脆地被新一种风气取代，历史断面的情形往往混杂了新旧各种面影。同理，一种思想、风潮也是如此，即便再流行，也不会占满某个时空，必然留有其他异色空间或空隙。若干年前，就曾听说国内有出版社要引进此彩图版《北京风俗图谱》，不知进展如何？期盼早日见到。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北京风俗图谱>小记》。文中使用图片均由作者提供，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苏枕书专栏丨北白川畔
苏枕书，客居京都，爱好养花种菜，著有《有鹿来》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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