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寻城记丨揭开帝国兴亡的密码,最后的巴国
2018年,渠县城坝遗址考古发掘项目获评中国考古学界最高奖“田野考古奖一等奖”;2019年,渠县城坝遗址入选“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
而若要问这两项荣誉的份量,一句话就够了:城坝遗址,不仅探寻了巴文化在历史上的空缺,更是川东地区目前尚存的,历史最早、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一处古城遗址。如果考古界有奥斯卡,那城坝遗址的发掘成果无遗是入围奖的有力争夺者。
但最能引起众人关注和好奇的是,这里有可能是传说中,最后的巴国......
文丨南城
有一种说法,在中国地域文化中,有许多双子星座式的文化,如齐与鲁、滇与黔、吴与越等等。这种双子星座式的地域文化,它们之间既有一定的共性,也有微妙的差别。巴与蜀也是其中之一。
巴与蜀是古代西南地区的两大部族,巴蜀在先秦时期关系是比较密切的,常常一起参加很多重要的政治军事行动。关于巴国最早在《山海经》中有记载,“西南有巴国。太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
那么,巴人从哪里来?跟现在的我们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曾经在历史上驰骋一时,而后又突然神秘地消失?
今天,我们试图从这一重大考古发现来探寻巴人与巴国的源起与消亡。
故事要从公元162年,东汉延熹五年说起。有一个宕渠人叫冯绲,他拜车骑将军,率军大破武陵蛮,纳降十余万人,平定荆州。
数年后冯绲衣锦还乡,增修家乡宕渠城,一时风光无两,之后,当地人更习惯称其为“车骑城”。宕渠城位于四川东部,先秦时期这里是巴人聚居的区域,传说宕渠便是这个神秘族群的最后栖息之地。
虽为传说,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公元2017年,川东渠江畔,考古队员郑禄红在一个灰坑内发掘出了半片瓦当,瓦当上面模印有文字,却并不清晰。“我心想,有没有可能把另一半挖出来?”
郑禄红与同事们在发掘现场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在这个灰坑发掘工作即将进入终章后,郑禄红发掘出了另外两块带字的瓦当残片,当时的他既激动又恍惚,“如果真的是另一半就太好了,但又害怕自己想太多”。
从工地到仓库不远,郑禄红一路小跑,将两块瓦当合并后,他心里悬了两年的石头方才落了下来。瓦当上的“图案”是两个汉字:宕渠......
“宕渠”文字瓦当的出土,明确表明城坝遗址即是文献记载秦汉时期“宕渠”城所在地
而今天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2019年1月10日,渠县城坝遗址入选“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去年,渠县城坝遗址考古发掘项目更是获评中国考古学界最高奖“田野考古奖一等奖”。
不论是在学术上、历史上、还是面对公众,渠县城坝遗址双料冠军的价值,都不用再过于强调。虽然此次不见金银不见财宝的出土文物,与普罗大众对过往考古工作“挖宝”的认知不同,但其价值相较过往,实属更胜。
至于如何发现这座被历史掩埋千年的古城的故事,则要从半个世纪前的铁锹声说起......
1970年,渠江畔遍布大大小小无数砖瓦窑,当地村民绝大部分都在做砖瓦活计,每日取土的铁锹声不绝于耳。
忽有一天,老李在取土过程中,无意发现了百余件铜疙瘩,在那个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年代,老李也不知这是什么珍贵物件,只当是破铜烂铁,拿去镇上卖了收荒匠。
今天,我们从被追回文物可以知道,这应该是一批秦汉时期巴人贵族所有的珍贵青铜器。在此之后,城坝村,便吸引到了考古人的注意。
城坝村,位于渠江东岸,三面环水,东靠佛尔岩,呈依山傍水之势,从村里进城最便捷的路线,需要乘坐渡船过河。
城坝遗址,位于四川省川东北地区,隶属于今天的达州市渠县,三面环水一面靠山,遗址分布范围约560万平方米,是川东地区目前尚存的历史最早、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古城遗址。
郑禄红听考古队老前辈讲:“当时,文物部门在渠县附近陆续征集到了大量战国秦汉时期遗物,包括剑、戈、钺、缶、钲、罍、编钟......几乎都是战国秦汉时的遗物,具有典型的巴文化特征。”而且出土的一些青铜器上,錾刻的纹饰,跟中原文化也有极大的不同。“就目前来说,几乎没有办法解读。”
之后,为配合农业生产和基本建设,文物部门抢救性清理了渠县周围多座汉砖室墓、西汉木椁墓和巴蜀土坑墓葬,并发现遗址东北的郭家台城址。
城坝遗址功能分区,即由城址区、一般聚落区、窑址区、墓葬区、水井区等部分组成,并初步构建了遗址自战国晚期至魏晋时期年代序列。且布局如此清晰,遗迹现象众多,保存如此完好、内涵如此丰富的汉晋时期遗址在四川乃至整个西南地区也较为少见。
转眼数十年过去了,在2005年6月的一天,省考古队的队员打破了渠县的宁静,随着考古工作按部就班的进行,疑团也纷至沓来。
当年是谁,又为了怎样的需要,才会在这三面环水的地方修建起这座古城?最后,它又是如何消失的?
什么是巴,什么是蜀?
这个问题,或许很多从小就生活在巴山蜀水间的人都答不上来。“虽然现在被称做一起,但巴是巴,蜀是蜀,分得很开。”
“哲学有三大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考古也有啊,我们也是带着问题发掘,像城坝遗址填补了巴文化的空白,我们在发掘的时候也会问自己,什么是巴文化?巴文化的源头在哪?巴文化最终去了哪,怎么消失的?”郑禄红说。
传说在殷末,巴和蜀都曾参加了周武王伐纣的战争,巴人有著名的“巴渝舞”,“歌舞以凌殷人”。先秦时期,川东地区是巴人聚居的区域,但巴人并非一族,而是聚居于川东内的很多族的统称。如《华阳国志·巴志》所载,“其属有仆、宗、苴、共、奴、襄、夷、蜒之蛮”。
城坝遗址即是巴人的一支——賨(cong)人的居住地,城坝遗址也被称为:最后的巴国。
城坝遗址“郭家台城址”航拍照,保存较完好、结构较完整、布局较清晰,城址由壕沟、城墙、城门、大型建筑、街道、车辙、窖穴、灰坑等部分组成,尤其是砖构城门、街道的发现全国少见。而由石材构筑的大型建筑基址,在汉晋县城遗址考古中也极为罕见,为中国汉晋城址研究提供了新的重要资料。
千百年来,当地传说,在今天的渠县境内,曾经生活着一支这个古老的族群,他们不断迁徙,得山水之灵性,借鱼盐之便利,英勇无畏,闻名于三秦。从传世文献看,在战国至西汉时期,嘉陵江及其支流,均为賨(cong)人活动范围,而宕渠,便是当年賨人的活动中心所在。
賨人以勇武闻名,他们这一族,也大可以被称之为:四川斯巴达。
相传秦昭襄王时,族人曾为秦除虎患有功,昭襄王赐以土地,世代减赋;汉初更是助刘邦平定三秦,之后便也理所应当的活跃在汉帝国的版图,征战四方;等到东汉末年,周边地区的平叛也多有赖“賨人”之功。可以说,賨人为秦汉政权的巩固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宕渠,也一直是汉军优质的兵源地。
城坝遗址目前已出土1000余件战国晚期至六朝时期重要文物,这些发现不仅对于遗址内涵、分期具有重要意义,也为当地汉晋时期历史、经济、社会、文化的研究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宝贵资料。
城坝遗址不仅是研究晚期巴文化中“賨人”最主要的遗存,也可以说是目前川东地区晚期巴文化遗存中功能分区最为明确的大型遗址。
想要寻找一座城,必先要找到城墙,而修城,必然先修城垣。“通过对南城墙、西城墙、东城墙的解剖,我们发现,城墙经过两次夯筑,完全是两种不同时期的建筑工艺,痕迹十分明显。我们从城墙夯土内包含的陶器推断,城墙初始夯筑年代为西汉时期,东汉时期有过大规模增修,沿用至六朝时期废弃。”
后来,考古队顺藤摸瓜查阅文献,发现了城墙增修与《太平寰宇记》:“汉宕渠郡……其城后汉车骑将军冯绲增修,俗名车骑城。”的记载相符。
剖面十分清晰的城墙夯层
考古队员就是通过这种剖面清晰的城墙夯层,判断出东汉时期有过大规模增修,城坝遗址的发掘对一名考古工作者来说已实属幸运。相较于结出硕果的城坝遗址,不知道有多少考古工作者在默默奉献的时候,还承受着许多来自社会的偏见与污名。
那么,冯绲是谁?
《后汉书》有传,冯绲乃东汉名将,宕渠人,延熹五年(162年)拜车骑将军,率军大破武陵蛮,纳降十余万人,平定荆州。其死后归葬故里,乡民感念其志行功绩,每年三月均有祭祀,宋代对其屡次加封,后人立庙祀之不绝。
“冯绲父子对宕渠其实有着超乎寻常的影响,这种超乎寻常既来源于他们二人的功绩,也来源于汉王朝的政治军事,所以可以推断,宕渠城的设置带有浓厚的政治军事色彩,而这也能够解释巴文化因素到后期逐渐消失的原因。”
城坝遗址内水井遗迹分布数量众多,仅考古勘探已发现55座。目前考古共清理11座水井,这些水井主要分布在两个主要区域,即建筑附近和集中分布的水井区。此外,目前城坝遗址内尚存3口带榫卯结构井圈的水井,自汉代沿用至今,当地村民仍在使用,可谓是全国罕见的活态文物。(图为水井发掘工作照)
秦灭巴蜀后,虽然宕渠的巴文化仍占主导地位,但已开始有多元文化涌入。汉代以来,随着中央政权对该地区的经营巩固,本土巴文化因素逐渐弱化、消褪、融合。东汉时期,可以说巴文化因素完全消失,以郭家台城址及其周边大量分布的砖室墓崖墓全面兴起,形成为一种新的地域文化。
墓葬区木椁墓的分布情况
而就在城坝遗址的考古工作进行到收尾阶段时,2018年6月的一天,河边的一个断坎处出了一个疑似窑的遗迹,但在考古队员开始发掘后才发现,完全出乎意料。
“该区域出土了大量板瓦、瓦当,尤其是成排柱洞的发现,就表明有重要建筑遗址分布,但这里的建筑结构和宕渠城有些差别。再加上两处遗址如此之近,时期也相同,虽然直觉告诉我们,这不太可能是另外一座城,但我们最初也有点懵。”
而随着发掘工作的进行,关键性的证据,出土了。
竹木简牍。
木牍出土时的样子
“竹木简牍的出土,在四川地区的考古中,基本上可以说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青川战国木牍,只有两枚;第二次老官山汉墓的医简,太过细分;这一次,可以说是大丰收。”从书信到文件,从法律文书到教科书,甚至还包括占卜祭祀,两百多枚简牍的出土,一字千金。
签牌,起标识作用,系于或搁放于归了类别的文书档案上,以供查阅。
式盘,是我国古代模拟大道运行用于推算历数或用于式占的工具。
这些木牍的出土,为我们全面了解汉晋帝国对郡县一级的管理以及普通民众的生活提供了新的材料。
而根据一篇官方文书的辨认,考古队员心中的迷雾才被彻底拨散。“有片简是官方文书,上面有人员登记,出关口货物等级这样的内容,再结合其所处地理位置,所以我们大概能够判断,这是一处津关遗址”。
津关又是什么呢?
古时候,列国在水陆要冲地带所设立的关隘,据文献记载,津关最早的出现可上到西周。目前发现的关隘遗址,大多发现于陆地,而且以北方为主。沿水路的津关遗址虽然在文献资料中有记载,但是实物遗存从未发现过。可以说,这里是国内发现的,唯一一处水陆津关遗址。
“虽然不清楚这个关口在历史上的名字,但津关的发现,证明宕渠自古以来就是一处战略要地,也是控制一个渠江流域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关口,还为宕渠古城的历史增添了一段金戈铁马的过往。”
衔远山,吞渠江,城坝遗址如同锁钥一般,扼住一条水上要道。
图为“津关”遗址,发掘区目前考古所见关隘多发现于陆路,水路关隘少见,这里是国内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处水陆津关遗址。
2018年,考古队意外地发现了西城门,以木构排叉柱,砖砌门洞的方式修砌,这是目前中国发现的最早的结构,保存了它三次重建的过程。“城墙分为两期,西汉及东汉,城门则分为三期,在两汉的基础上,加上了魏晋。”
再依据出土的陶器瓦当,考古队员将宕渠城荒废的年代定在了两晋时期。而如此重要一个战略要地,古时兵家必争之地,又走出去如此多的人才,为何在就在千年前神秘消失了?
目前遗址仅发现西城门
西城门遗址上部的清理工作
两晋,战乱纷争,狼烟四起,华夏版图四分五裂。
当时,江南荆湘,由东晋控制,北方和西南,则先后建立了20多个国家,通称为十六国时期。十六国时期,宕渠人李特之子李雄,攻下成都,据有益州,建立成汉政权。可惜仅历四十余年,为东晋恒温所灭。
如今,渠县已清理遗迹400多处,出土文物1000余件,里面东晋以后的文物就直接跨越到宋代,中间是空缺的。“基本可以证明,东晋以后这里便彻底荒废”。
虽然无法确定最终毁灭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南北朝后,賨人一词,从此不见于史料。
从上世纪70年代城坝古城的惊鸿一瞥,到2005年大规模的考古发掘,从巴人青铜遗存的发现,再到宕渠瓦当的出土,半个世纪过去了,城坝古城的前世今生,也逐渐明晰了起来。
秦汉以前,这里曾是巴人的聚居之地;秦灭巴蜀后,此地被设为宕渠道;汉初,道改县,并建起夯土城址;东汉,车骑将军冯绲增修城墙,自此以后宕渠城也称车骑城。
就今天来看,城坝遗址不仅包含丰富的巴文化因素,而且包含大量中原文化、楚文化、秦文化和汉文化因素,是探索巴文化融入汉文化过程的一处典型遗址,更是川东地区,目前尚存的,历史最早,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古城遗址。
图中正在提取的是一处墓葬里的木椁板
虽然此次城坝遗址不见金银不见财宝的出土文物,与普罗大众对过往考古工作的认知不同,但其价值相较过往,实属更胜。
从竹木简牍到建筑基址,再从城门路道到一块关键性的陶片,这些在常人眼里最无趣的事物,才是考古工作者们孜孜以求的宝藏。这些遗存见证了几千年历史的变迁,隐含着帝国兴亡的密码,这也是考古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也更是城坝遗址获得双料冠军的原因。
考古队员正在墓葬发掘现场进行文物清理与保护
虽然古城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但考古队员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除却需要保护的遗址与文物外,最为关键的是,城坝遗址底下潜藏的秘密并没有完全被揭开。
那些錾刻在瓦当和青铜兵器上的神秘纹饰,代表着什么含义?
修复后的竹木简牍上,是否会有更大的考古发现?
而传说中的賨人国都,又会是怎样的繁华?
以上内容感谢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大力支持
参考资料:
《探索发现·宕渠古城探秘记》
《最后的巴国—渠县城坝遗址考古发现与研究》
《宕渠之城 跃然简上— —四川渠县城坝遗址考古发掘取得重大收获》
《入围终评项目十四:四川渠县城坝遗址》
文字|南城
编辑|南城
设计|蒋莉
图片丨视觉中国、受访者提供
监制丨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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