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子
二十年前,白云放着好端端的村主任不做,辞掉南下到温州打工。亲朋好友都纷纷游说,你不要辞职,盲目出去打工会吃亏的。没有人知道白云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听说表弟白云好端端的村主任不做,要外出打工,表哥金贵可谓是苦口婆心。“表弟,村主任好歹是个干部。你不做,有人惦记着,想做的人多的是。你如果今天出去了,将来会后悔的,不要冒那个险,安心在家做个好村官,我做表哥的也有面子,办个什么事也方便,表哥不求你照顾,没有人欺负到我们就好了。”表哥金贵的话白云记忆犹新,就在眼前。
转眼功夫,二十年过去了。白云在外面,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受罪,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父母在,不远游。”时间如过眼的白驹,白云八十多岁的父母头发白了,腰也驼了,身体一天一天不如从前了。
天有不测风白云,白云的老爸在家摔倒了,后脑勺重重的撞击到门前的水泥地上,颅内出血,在省立医院重症监护抢救了三十多天,人救过来了。白云给主治医生三千块的,恭喜发财的大红包,没有收。前后花去十多万块医药费,保住了性命,但后期需要做康复治疗,时间要好几个月,如果康复不理想,说不定白云的老爸余生要在轮椅上度过。顿时,白云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况,自己再出去老爸怎么办,谁来照顾。白云的公司生意正是红红火火的时候,去年底公司还晋升为国家高新技术企业。一晃,白云在家呆了二个多月,公司的事务需要处理,真是左右为难。
白云白天照顾老爸,端屎导尿,喂水喂饭,按摩身体,还要招待探望老爸的亲朋好友们。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白云很纠结,也很无奈,想着过去的亲朋好友,得抽空去走走看看。
白云的表哥金贵生病了,是胃癌晚期,癌症已经扩散到肝脏了。我们乡下农村,过去有个传说叫青草嗝,说的是关于胃和食道方面的癌症。人得了青草嗝病,意味着吃不到来年的新米饭,也就是说白云的表哥金贵,可能吃不到今年的新米饭。这是前几天白云的妈妈和白云说的,关于娘家亲侄金贵的事。
白云的表哥就在邻村,白云做村主任那几年,村民一致推选金贵做生产队长。金贵的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是个热心肠人,热心为村民做事,口碑很好,工作年年评优,深受村民好评。
白云辞去村主任,外出几年后,金贵好像也很失落,不久就辞掉了生产队长。
前几年听说金贵在外地包了二百多亩田,种植水稻。金贵是种田的一把好手,有收成好的年成,也有歉收的年成,折腾了好几年,听说也没有赚到什么大钱,人倒是又黑又瘦,又摊上了喝酒抽烟的坏毛病。好在金贵的口碑很好,儿子也结婚成家了,金贵的孙子也十多岁了。金贵现在家里没有大事要做,也没有什么负担。金贵正直壮年,手上还有余钱,平时中晚餐小酒一杯。农闲没有事的时候,到棋牌室打打小麻将,斗斗地主,输赢不多,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农村称这样年纪和家境的人,都说是福人,也就是说余生可以享享清福了。
平安是福,健康是福。不巧的是金贵生病了,起初自己还没有在意,平时只晓得胃难受,后来发展到胃痛。金贵自作主张在镇上大药房买点胃药,回家吃吃,症状轻了又不吃药了。农村人没有体检的习惯,以为是胃受凉了,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这样一拖就是几年。最近,金贵病情加重了,自己也感觉不对劲,在儿子媳妇的催促下,到县医院做了检查,诊断结果是金贵得了胃癌,晚期。犹如晴天炸雷,金贵一家人慌了。
金贵的媳妇瞒着金贵,没人的时候常常以泪洗面。金贵在医院做了手术,折腾了一个多月,花了十几万块钱,好在新农合报销了十多万,家里贴的不多。医生说回家要好好休养身体。金贵就在家休养了一年多。金贵不在做农活,外包的田地也转包给别人种了。
好景不长,金贵的胃病又犯了。有时候胃疼的厉害,就到县医院做化疗,住几天院。金贵的儿子四处求人买麻醉药给他止痛,找人私下买罂粟壳熬水止痛。据说麻醉药含有毒品成分,没有主治医生的处方,在县医院里买不到,即使买到还是限量的。
这天上午,白云抽了个空,上衣服口袋里装着一个吉祥如意的大红包。乡下有个习惯,看望病人的礼金数额一般是封单数的,不能成双数的,成双了就不吉利。二十分钟的路程,到了表哥金贵家。金贵的家人都围在金贵的身边。金贵躺在堂屋靠楼梯的下面的床上。金贵没有力气上二楼自己的房间了。金贵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容青瘦,眼睛深陷,但神志清醒,说话声音很小,几乎没有力气了。看到表弟白云的到来,金贵眼睛一亮。白云隐隐约约的看到金贵眼睛红了,泪水慢慢的从眼角溢出来。
“表哥,不要担心,现在医学技术先进,条件好,安心休养,没有事的,不要着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白云一边安抚着表哥,一边摸了摸金贵的手。
“现在的村干部权力大得很,贫困户都是他们的亲戚朋友,不是沾亲带故的,要送礼才给你上贫困户,一句话,玩的是面子。我们村金宝家条件比我们好多了,不是他家远房的舅舅在县里做府局长,扶贫户哪有他家的份。还有你村小黑家在上海买了房子,家里还有轿车,镇上他家有亲戚在做镇长,他家是困难户好几年了。”
“你表哥生病期间我找村主任要上贫困户,村主任推说要打申请,写报告,签字画押,要开会研究。什么研究,研究,就是暗示我要送烟送酒。我们不会写申请,这不是为难我们吗。说村要上报到镇上,镇上要上报到县里,推来推去的,明摆着就是不给上。”白云的表嫂眼眶红红的,白云看到清清楚楚。
“我还给书记和村主任每家送了一条硬中华,两瓶八年陈酿的古井原浆,申请报告是他们收了。”白云的表嫂一直抱怨的诉说。
“你大表叔要是还在做村主任,这个事就好办了,也不要求他们了。”
“现在贫困户的好处有好多,医院看病不要钱,药费全部报销,上面还给救济钱。优惠政策好多,村里帮你装太阳能发电,多余的电可以卖给供电所卖钱,一年收入几千块钱;村里帮你捉小猪崽子,送给你养,养大了自己宰杀卖钱,你们村小路子家养了三头猪,今年赚了几千块;村里帮你入合作社,养鱼分红,帮你赚钱脱贫。”
“现在村里的贫困户,大都是沾亲带故的,有的家里城里有房,家里有车,条件比我们好多了,还是贫困户。”
“有的贫困户也是真的要扶贫,王老庄村的老王家就是真正的贫困户,儿子很早生病死了,媳妇改嫁了,丢下八十多岁的老两口和七八岁的孙子,这样的人不扶贫,扶贫哪家。”表哥金贵的儿子兵兵一边说,一边给他爸爸喂着冲好的老年奶粉。
“大表爷,现在这些事都是玩面子,靠面子,你不出去的话。象我家的条件早就是贫苦户了。”
白云听着表哥金贵的家人抱怨,低着头,没有说话。是的,如果当初不出去,至少现在是村主任的位置,或许能帮上忙。说什么呢,白云谢绝了表哥家人的挽留,闷闷不乐的,往回家的路上走……
回来的路上,白云闷闷不乐,脑子里时时浮现自己做村主任那段荣光的岁月,和金贵那时得意的笑容。眼前的表哥金贵一家,愁眉苦脸、失望、抱怨,真的是遇上困难了。
现在的村干部怎么了?
现在的村相当于原来的小乡,有八九千人口,村子大了,事情多了。白云也听说上面要求的是村干部和政府要转变职能,一切要围绕着为人民服务出发,做好农村工作。
白云边走边自言自语,你们村干部服务什么,我表哥都病成这样了,也不关照关照。你们这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凉,一点面子都不给。
“老主任,你回来了,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听说伯父生病了,现在多了吧。”白云抬头一看,是自己曾经的老部下村会计小马,现在的大村主任。
“谢谢你马主任!谢谢你到医院看望我爸,我爸现在好多了,没有生命危险了。”白云心里清楚,还有当年的面子在。
“今晚我做东,晚上我们聚聚,把高书记也叫过来,小酒几杯,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喝酒聊天了。”把高书记叫过来,是给白云天大的面子,白云笑了笑。
“好吧,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喝几杯,谈谈心。”白云心里盘算着,顺便得把金贵的事说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吗?”小马主任笑着说。
“当然要听。”白云寻思着什么好消息。
“你说吧,不要卖关子了”
“你表哥金贵今年要申报贫困户,他家人催了我好多次。你知道贫困户申报要有很多手续:申请、公示、调查、审批。村镇县要层层把关,好事多磨,你表哥贫困户终于批下来了。”小马顿了顿说,在公文包夹层里拿出镇政府的批复文件,扬了又扬。
“我正准备去你表哥金贵家,告诉他,他申请的贫困户批下来了”
“好消息,好消息。谢谢你们!辛苦你们了。”
白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和村主任小马寒暄了几句,跟着小马走了。
傍晚。平直宽敞的水泥路上,彩色的霓虹灯发出温暖的光芒。白云从村长小马家回来,酒足饭饱,面色泛着红光。手提的红色塑料袋里,二条硬中华烟和四瓶八年陈酿古井原浆一摇一晃的。
“面子,那有什么面子,有面子的事又给我撞上了。”
白云一路自言自语,一路哼着小调,乐颠乐颠的向表哥金贵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