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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洪亮丨在回眺中探求未来——关于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策展的来路

美术观察  发表于:2019-08-29 15:31:56

原标题:吴洪亮丨在回眺中探求未来——关于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策展的来路

内容摘要:艺术类的策展伴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以及进一步全球化的进程同步发展,逐渐呈现出独立的学科特征。同时策展人也需要深入地参与到艺术生态的复杂语境中,来表达文化立场和艺术主张。策展是个实践类的学科,如何在具体工作中提出更前瞻的问题、更因地制宜的建构、更有效的呈现与传播,是建立本土化的“中国策展学”必要的思考内容。本文就是通过笔者的策展具体工作来回应这一问题。

关键词:策展 中国策展学 当代艺术 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

改革开放最大的意义是从思想到行动的变革,艺术也是一样。1979年,“星星美展”在中国美术馆外开展,那些挂在铁栅栏上展出的作品昭示了中国艺术生态激变的序章。尽管“策展”的概念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才为人所熟知〔1〕,但中国的策展事业的确伴随着中国艺术的发展一同兴盛,并对推动其发展给予了很大助力。经过数十年发展,中国的艺术展览制度及展览方式逐渐健全,开始呈现独立的学科特征。2015年,中国美术家协会艺术委员会成立了策展委员会,这不仅标志着行业内的组织形成,更是一次身份的被认定。2018年,策展委员会在当年的年会上举办了第一届“策展在中国”学术论坛,策展委员会主任范迪安在论坛中提出建立“中国策展学”的倡议。

面对这个从国外传入的新生学科,作为一个从观望到亲历这段历程的策展实践者,我能感受到近年来环境的变化给策展人提出的新问题。中国经过四十余年的深化改革,如今更加深入地参与到全球化语境的复杂环境中,中国策展人的文化主体意识更加强烈。在这样的情况下,诚如范迪安院长在如何建立“中国策展学”的讨论中提到的,“以审视之势,提前沿问题”就显得尤为重要。因为在中文里,“策”有一种解释特指古代头上有尖刺的一类马鞭子。所以,策展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方向意义与鞭策价值的。

今年,我因为有幸策划了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馆,常常被问起关于策展的问题。我想策展是个实践类的学科,以下我就结合自己的工作来谈吧。笔者生在20世纪70年代,我们这一代人生长的文化土壤已经改变了,对传统文化的了解甚至只能以假设的态度展开,也许我们早早地误读了我们的基因,但是希望了解自己根脉的态度是恳切的,尤其是浸润在全球化逻辑里的当下。因为这样的想法,我们还曾在2010年做了一个名为“东方假设”的雕塑展览,“东方假设”可能是思考的一个开始,我也抱持这样的认知去学习传统和面对当代艺术。

很多人疑惑,一个大部分工作围绕20世纪传统中国美术的人,何以成为威尼斯双年展这个当代艺术盛会的策展人?的确,我工作的机构北京画院,是一个六十余岁的传统画院,这里收藏的两千余幅齐白石画作是我们工作的重要内容,而以这些齐白石收藏为核心,又深入拓展了与之相关的20世纪中国美术大家个案,这是我十几年来所做的功课,这些看似与当代艺术意趣迥异,但是越深入研究就越发现,20世纪的中国艺术就是今天中国当代艺术的前史,是滋养中国当代那些熠熠星光的艺术家们的土壤。同样,这也是中国策展人面对的根脉和形势。人类进入新状态时,往往会进入溯源的探求,今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是引用了张伯伦20世纪30年代讲的一句所谓的中国古谚〔2〕。纵览今天的局势,与当时有太多的相似点,新的问题也总能在历史的回眺中找到影子。所以在面对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的方法是回顾以往的工作,我甚至认为这并不是在做一个新的展览,而只是在做一个展览不同的层面和部分而已。展览定名“Re-睿”,正是取回眺历史而获得智慧的意思。

吴洪亮丨在回眺中探求未来——关于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策展的来路

耿雪 金色之名 2019年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现场 摄影/赵越

那么,“回眺”有什么样的价值呢?与未来什么关系呢?几年前,我在中国美术馆为一个年轻的“80后”艺术家王雷做过一个展览,题目选了一个字:爻。这位艺术家创作的方式是把报纸捻成线,编织出他要的作品。“爻”字其中一个含义就是结绳记事。结绳记事是记录过往事实的最为原始的方法之一,而记录过往的目的常常是指导未来的。“爻”后来更多为大家所知是与占卜有关,更印证了历史与预测未来的关联,预测未来不是想象,而是以历史为支撑的分析,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预测未来的人常常是历史学家的原因。

而回复历史的经验之后,如何转换视角和思维,让过去指引未来?几年前,我在故宫博物馆为艺术家王天德做过一个展览,题目就用了“回”字。“回”的字形像故宫和北京的俯瞰平面,中国的那些传统,像这个城市的城墙,曾经很长时间被认为是壁垒。但很多年后,当国家发展到一定的状态,尤其是我在北京画院这个被视为非常传统的单位工作的时候,非常需要转换工作的方法。当我们把平面的图形立起来放到空间里,“回”也许就不再是被传统围困的城墙,而是通往无限未来的一扇扇门。因此,转换思维是策展的关键点。这是我面对传统,开始兴奋地进行探求的开始。

此后的实践就越来越有的放矢。2015年,为艺术家戴耘策划过一个名为“与”的展览。戴耘其实也在深入传统的路上找到了另一扇探求各个文明历史与当今世界关系的门。戴耘在西安长大,从小就被教育:昭陵六骏中的“二骏”被“美帝抢走了”。但随着对史料的深入了解,他发现事实并非这么直白又恩怨分明,这样的文物背后有着非常复杂的流转过程,有着一言难尽的“爱恨情仇”。因此,他用六年时间,用自己小时候居住的房子的红砖作为材料,再现那些被收藏、展示于世界各大博物馆的文物,尤其是其中辗转流落到异国的雕塑。在策划这个展览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材料。阿富汗塔利班武装组织摧毁了世界文化遗产巴米扬大佛,很多艺术家想要复活这件作品,有日本艺术家提出了用激光复活的构想,而中国一对夫妇用投影仪再现了这件宏大的作品。我们也把这个概念呈现在今日美术馆十几米高的展厅里,展览先将文物的原件投影出来,然后用一套舞台用的编程灯光渐次照亮戴耘复制的流散世界各地的文物,游移的光为空间注入了时间线,那些过往的雕塑、戴耘的雕塑,以及前来参观的观众被共同纳入一场戏剧里,看到了雕塑作品的状态“与”状态之间、意义“与”意义之间、态度“与”态度之间构造出的新的逻辑。

吴洪亮丨在回眺中探求未来——关于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策展的来路

2016年苏州金鸡湖美术馆“自·牡丹亭——当代艺术展”现场

“与”也让我们看到,衔接古与今、传统与当下的核心,是人类情感亘古不变的共鸣。2016年,我以昆曲《牡丹亭》的精神力量为参照,在昆曲的主要发源地苏州做了一个名为“自·牡丹亭——当代艺术展”的展览,选择作品的标准、情绪、节奏都来自《牡丹亭》。参展作品与情、与爱、与个人直觉的感悟、与大胆地表达甚至与超越极限的想象有关;展览的节奏如同戏剧,寻找跌宕感,寻找情绪的起伏,甚至还要有生旦净丑的角色感;展览希望带给观众的是一次眼睛、耳朵甚至嗅觉、触觉的多重体验。“自·牡丹亭”的空间节奏则借鉴了苏州一处园林,叫艺圃。艺圃夹在民居巷弄的深处,在处理不同尺度的空间转换方面颇见独到之处,因此,空间艺术家冯羽借用艺圃的空间逻辑,并用多层纱幔在金鸡湖美术馆的展厅里叠加形成复杂多变的空间关系,呈现出当代重构下的园林趣味。当然,戏剧是时间性的艺术,“自·牡丹亭”也是一个以时间线展开的单流线展览,这条单行线的最后,观众回到入口的挑高展厅,展览专门在此处搭建出一个独立空间,在近二十米高的空间里,以艺术家李晖的红色激光做背景,在弥蒙的烟雾中呈现一段浓墨重彩的昆曲表演。我把这一环节称为“月落重生灯再红”,揭示出“还”的主题。中国人其实对循环的生命特别有感触,此处是展览的高潮,也是展览戛然而止的地方,希望这个展览的高音可以建构一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次展览据说创造了金鸡湖美术馆的参观纪录,所以他们邀请我两年后再做一个展览。这样的邀约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题目,在反复推演之后,我再次回到了园林,这次选择了苏州现存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园林的妙处是在那份诗意空间的背后所体现的“出世”与“入世”矛盾的物化形式中。它不仅是安放“身”的,它更是安放“心”的地方。当苏舜钦为他的园子定名“沧浪”时,就为沧浪亭的空间意义确立了内在静观、自我存养的基调。“沧浪”的精髓在于以一种超然的情绪,寻找进退的平衡点;这园子的精髓在于以一种文人的性情,于尘世间造就一个有如平行世界的世外桃源,为外部世界和自我心灵之间构筑起身心自如的缓冲空间。这并非妥协中的自洽,而更像苏州人性格中的“糯”,看似棉柔,但不会轻易折服。在中国文化的漫长积累下甚至演变成一种入骨的情怀,悲观中的惬意。有意思的是,《牡丹亭》可以说也因园林而生,“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在汤显祖的故事里,爱情的力量跨越生死,如果“自·牡丹亭”是关于极致个人情感的体验,那么“自·沧浪亭”则是文人意识引发的现实空间中的沉思,是一次浮世内外的身心修炼。反观现实,正观世界,直面自我,如何安放自己的“心”呢?“自·沧浪亭”这个展览以园林的思想为入口,为观众找寻那个安放心的所在。

吴洪亮丨在回眺中探求未来——关于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策展的来路

2018年苏州金鸡湖美术馆“自·沧浪亭”展览现场

在苏州回应沧浪亭的精神追求,是站在历史现场的隔空凝视与畅想。2018年,我还“站在”了另外一个20世纪美术史的现场,“大雅宝胡同甲2号——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历史·现场”是一场关于我的母校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北平艺专老先生的展览,这个地址是徐悲鸿1946年出任校长以后给那些现在看来都已经是大师们的老师找的集体宿舍,像李可染、叶浅予、吴冠中、黄永玉等等都在这个院子里住过。这样一个历史现场的回顾,以及《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李鸿谷的一句话给了我非常大的启发,他说:“历史的现场包含着历史的逻辑,能否意识到它并遵循它的规律,对历史中人是挑战,对后世读史者同样是挑战。”〔3〕我们回到历史的现场时,所面对的挑战是双重的。而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对我现在来说,已然成为一个历史的现场,同样需要回眺了。

我们回到这个不算大的展览的现场。室内面积一共七百多平方米,室外面积三百多平方米,这个“小型”展览能吸引国内外这么多的人,一定有它历史的逻辑。展览题目“Re-睿”,实际上也是面对了中西方交流中翻译的问题,我个人是语言的弱者,所以一直在寻找语言之间的关系,“Re”是一个前缀,而有一个音跟它相似的“睿”字,有智慧的意思,我们前面讨论的所有回复的过程,其实是希望获得智慧开悟的过程。这个展览不仅找出中西之间语音、语意的贯通,也找出很多物质上的相似之处:水、桥、拱门,我们将这些元素融入展览的平面视觉设计中,也应用到展厅空间里。而这个空间正来源于我对苏州的学习,园林教会了我做可游玩、可感知的空间。最直接的是多流线的路径,无论从哪个门进入,长长的走道会调整你的状态,空间尺度和人的行走会带来不一样的心理感受,当走到氛围最高涨的小广场时,人是容易迷失的,超过四条路径可以选择,到底去哪里?很多观众说没几件作品我怎么转了这么久?这是我们当时做这个展览时的“阴谋”。当然,室内中心的桥,也能看到埃舍尔矛盾空间和视错觉的影子。

此次展览参展作品不多,艺术家仅有陈琦、费俊、耿雪、何翔宇四位。选择的作品乍一看看不出是哪国艺术家做的,但是仔细感受又非常有东方气质,我希望展览输出的浅层逻辑是每个人都看得懂的。观众能看到水、看到阳光、看到空气、看到孩子的诞生与生老病死,但是深入去看,每一件都有蕴藉而深刻的力量,这是中国人喜欢的含蓄的品格。这样一个展览,也是切切实实在回应主策展人所提的“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的主题,作为东方人,或者中国人,我们要用自己的方式解读问题,然后作答。在我个人的策展生涯中,也很少去做激进的展览,我希望用一种更淡然的方式来回应这个世界,其实也是中国文化对在这里长大的人的启发和影响,比如中国的“亭”,古人说“亭者,停也”,是让我们稍作歇息,细细看看、想想,再往前走。所以,在征得威尼斯双年展组委会同意之后,我们与威尼斯双年展同步,在中国多个城市建立分享信息的“驿亭”,景德镇陶溪川文创街区建立了第一座同步传递展览信息的驿亭,基调选择了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红色,与陶溪川文创街区老建筑的红砖墙相得益彰。在世界博物馆日,我们于苏州拙政园建立了第二座“与谁同趣驿亭”,这个有一对形如倒影的门的驿亭,垂直相邻的两道门一为上圆下方,一为上方下圆,正是化用了拙政园中“与谁同坐轩”的苏作风格。“与谁同坐轩”取自苏东坡词意,明月、清风与我同坐,本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是“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与谁同趣驿亭”呼应拙政园中这座轩亭,寓意威尼斯、苏州与每一位来到驿亭的“我”同趣。

此时,我想说无论怎样的停留,最后一定是要远行的。而“Re”的概念可能是一个开放性的启发:因为地球是圆的,无论我们走多远,最远的远去,是回来。关于中国的策展与“中国策展学”的逐步建立,我想也是一个“Re”的过程,当我们回到对艺术本质的思考,回到艺术与人类的关系时,策展也就化为了一个可追溯、可延展的体系。而中国的策展也将有自己的可供支撑的结构,为前行输入独特而有效的能量。

注释:

〔1〕陆蓉之自述于1978年开始做策展人时,还没有“策展人”的翻译,她将“Curator”对应翻译为“策展人”(见陆蓉之《策展人的文化责任》,《中国美术馆》2007年第7期)。

〔2〕2019年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总策展人拉夫·鲁戈夫(Ralph Rugoff)引用了张伯伦在一次演讲中用到的这句话,张伯伦认为这是中国的一句“诅咒”,但中国并没有这样一句“诅咒”。这次演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

〔3〕李鸿谷《1921的历史现场(一):陈独秀之变(3)》,《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第26期。

吴洪亮 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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