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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日落 | 周末电台

三辉图书  发表于:2019-08-06 17:37:40

原标题:台湾日落 | 周末电台

台湾日落 | 周末电台

一周一度的“三辉周末”又回来了。“周末”是三辉编辑部喝喝水聊聊天的地方,三辉编辑们轮流主持,想说什么说什么。本周主持人是三辉文稿编辑羊小穷,她和我们分享了新书《上街》中一篇关于台湾旅行的文章。

台湾日落

文&音频/羊小穷

来自/三辉编辑部

导语:今天跟大家分享的是新书《上街》中一篇关于台湾旅行的文章。对我来说评判一篇写旅行的文章是不是好,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我是不是会一边读一边在心里萌生“想去”的念头。读这篇文章的时候,除了想看落日,想再去台湾,我还决定找机会把游泳好好学一学。

文/ 夏佑至

选自/《上街》

原标题《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2011年8月,我因为工作在台湾西部旅行时,碰到彰化乡村里长达一个月的中元节祭。这是后工业社会里经常发生的乡村复兴运动的一个缩影。

祭祀传统衰落已久,随着年轻人流入城市,从事非农产业,乡村农业面临人口和资金的双重空心化。乡村复兴运动作为逆流,在世界各地,都是从文化下乡开始的。台湾文化界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抢救民俗,但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徒劳举动,要到台湾产业外移,第二产业吸收就业不足,才开始获得真实的进展。农业开始容纳城市的失业人口。1999年台湾东部大风灾后,社区重建需要开辟旅游业,选举政治和环境保护运动合流,也推动了一部分资源从城市注入乡村。祭祀风俗复兴,就是文化下乡、人口回流、社区政治和环境保护运动共同作用的结果。

台湾日落 | 周末电台

我去的那个村子,隔着台湾海峡与福建相望,海边有台湾最大的石化企业,也有非常本地特色的生蚝养殖场。我们那次就是去参观生蚝养殖场的。

一位渔民开着拖拉机,带我和朋友从海边的天后宫出发,朝海峡深处开了五公里,最后停在一片生蚝养殖场的蚵架旁边。

因为是中元节,渔民一下车,就掏出许多纸钱,朝天上抛去:

“兄弟,来用钱呵。”

海风把纸钱吹到半空,好一阵才飘飘扬扬地落到水面上。

海峡上空阳光强烈,经过海水的反射,尤其刺眼。在海风里漫步在滩涂上的蚵架之间,海天交接处云脚低垂,一艘大船沿着天际线驶过。表层的海水被阳光晒得很烫,如果盯着远处的海面看,会觉得水和空气交织在一起。云气升腾,加上生蚝、啤酒和槟榔的作用,这情形在我们看来,不免显得亦真亦幻。

回到海边镇上,祭祀的贡品和花灯已经摆好了。令人吃惊的是节日活动的规模。四个村的贡品足足摆满了三百米的街道。街道两侧摆放的篮子里,贡品堆成三角形的小山,上面插着红色的三角小旗。旗上用粗黑的毛笔字写着家主的姓名。一张张方桌拼成一条长龙,上面摆放着无数新鲜水果和一切日常食品:两公斤重的梭子蟹旁边摆着巨大的黄线鱼,桶装食用油靠着米袋子,贡品里不但有台湾啤酒、金门高粱、黑松沙士,还有进口啤酒和饮料。方便面、绿豆糕、猪肉、粉丝、鸡鸭鱼肉、牛奶、花生以至各色调料,活人生活中需要的一应饮食,都可以在供桌上找得到,只是丰盛程度无与伦比。丝瓜上插着粗大的高香,香火气息充塞在拥挤的街道上,老人和孩子正在街边喝冰镇饮料——东南亚新娘把她们的血统带到了当地,那些混血儿深邃的眉目让人印象深刻。

小店老板正在向游客介绍花灯的制作工艺,人的声音和香火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交织在逐渐变凉的空气里。当我向海边望去的时候,发现海峡方向的夕阳渐渐从红色变成紫色,又渐渐变成了半透明的青色。天色渐渐晚了,衬得供桌上、街道边的灯火更加明亮。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了。

彰化的祭祀仪式显然超出了家庭和宗族的范围。随着祖先崇拜不可挽回的衰落,人们发现、挖掘并重新定义了祭祀仪式在社会整合中的功能。中元节祭祀成了组织乡村、维系认同、吸引外来人口和社会资源的手段。在炎热的夏天,可以销售的旅游项目远远少于其他季节,祭祀就形成了一个时间长短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节的节庆商品。

只是这些与我当时的工作无关,我也没有足够时间做深入观察,说是思虑,也太过漫不经心——真正吸引我的是台湾海峡的日落光景。那是我在台湾看到的第一次日落。夜里走在小镇的街上,路边榕树下的房子里,正闪动着电视机屏幕的光。那才是活人的世界。在台湾乡村,肥皂剧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晚上八点之前很少有人在外面活动。就算是中元节,每天也要等两集肥皂剧结束后,才有人出门祭奠逝者。到那时候,活人的世界和死者的世界,才会开始在歌仔戏咿咿呀呀的唱腔中,混同在一起。

离开彰化去台南,一路上我都在想日落的事。

哲学和宗教都有相似的起点,而分歧是后来的事。地球自转运动导致可见的昼夜转变,在晴朗的天气里,太阳逐渐隐没于西方的地平线。这种周期现象和潮汐涨落、月相变化及季节交替一起,构成了人类早期天文观测的主要内容,也由此形成了所有文化中都有的两种时间分类。周而复始、无限循环的时间和既往不复、一去不回的生命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以至于这种对比主宰了所有关于人生意义的探求。所谓超越性,就是生命的价值不限于很快就会朽坏的肉身,而因为某种原因趋于与地球自转运动类似的无限循环。所以,哲学和宗教的分途,以及不同宗教之间的争议,可能只是源于对通往不朽的道路有着不同的假设吧?

一天下午,工作完成之后,朋友开车,说要带我们去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车子在只能通过一辆大巴的狭窄公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拐进一条土路。从车窗里可以看到高大的树林,不远处荒草丛生,一些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木电线杆,倾倒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下车后步行了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台湾海峡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大片树林沿着弯曲的海岸,环抱着沙滩。太阳正渐渐坠入海峡西边的海水,夕阳的余晖照射在海上,除了我们,整个沙滩上只有三个年轻人在拍照片。

上涨的潮水沿着沙滩缓缓爬向岸边,渐渐爬到了我们脚下。很长时间里没人说话。四下里只有海浪扑上沙滩时,海水与沙和树木碰撞时发出的低沉声音。很难形容那时刻台湾海峡上空的色彩,因为夕阳的色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这些变化点染在云彩和海浪上,每一层浪花都有不同的色彩。最高的浪头上白沫飞溅,在飞离海水的一刹那,光线把飞溅的泡沫照成透明,随即飘散在空中。涨潮时,深绿色的海水因为月球吸引涌入天空,突然从空中又跌下来,伸展开,绿色转眼间消失了。海水被地球无形的引力拖回海床,还有一些渗入沙子,白色的沙滩因为受潮颜色变深,如同咖啡渣。浪头退去后,沙子里各种各样的矿物质开始反射阳光,让海边的光影变得更加微妙。

起落的海浪据说有助于平复人类内心起伏不定的波澜。给我们带路的朋友是环保主义者。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种情况对环保主义者来说似乎常有),他总是来到这片位于台湾岛最西端的沙滩,在落日的余晖中独自散步。我们体会着他的心情,看着太阳一点点滑入海水,海浪越涨越高,却没能像他那样感到释然,反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这种兴奋的情绪终于推着我们脱掉上衣,跳下水游起泳来。

朋友警告我们不要游得太远,因为海峡的某些地方常常突然深切下去,暗潮会把游泳的人卷入深海。在温暖的海水的包围下,四面波涛起伏不定,西坠的落日把最后的余光涂抹在我们身上。一丝隐约的不安让这次游泳的印象变得无比深刻。

台湾日落 | 周末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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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后来的行程在台南拐了九十度的大弯,折向中央山脉,在那里,我们看到被2009年的泥石流严重毁坏的村庄。这些村庄当时都在重建,但四处仍然能看到破碎的山体和被大块砾石掩埋的河床。

车子在山上经历了一段非常曲折的上坡路。车道很窄,修建在险峻的山上,司机不断鸣笛,提醒对面开来的车辆注意避让。翻过大武山脉,接下来是似乎无穷无尽的下坡,山路一样狭窄曲折。每次开过S形的急弯,司机总是板着脸,不断踩刹车。有时候,他的严肃不禁让乘客也紧张起来。抵达东部海岸一个小村子后,司机留在车上休息,其他人弃车步行,穿过小村落,沿着海边的山路缓步向前。山路下就是太平洋。波浪日复一日地冲击着台湾东部的山体,把这里的地形变得十分陡峭。翻过一座小山,山路延伸到了海边,一片砾石海滩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片砾石滩是一条14公里长古道的起点。这条修建于18世纪的古道,是台湾现存最早的南北通道的一段。它隐藏在深山和大海之间,不为人知。走这条路并不容易,有些路段,只好用攀爬来形容。一个成熟的向导带几名精力充沛的游客走完14公里全程,需要8到9个小时时间——根据这个时间,可以想象这条路的险峻程度。作为回报,你能看到太平洋的波浪在脚下拍打海岸,激起巨大的浪花,也会看到风和水的合力,给坚硬的岩石留下了圆润的外形。数不清的椭圆形砾石铺满了那些比较平缓的海岸。我随手拾起一颗,看到灰色砂质岩石圆溜溜、平滑的表面上,一道又一道浅白色的条纹组成了密密麻麻的同心圆。

台湾日落 | 周末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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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位于屏东县东部。环岛游的路线通常由此上行,沿海岸北上,经台东、花莲等地回到台北。

屏东南部的恒春半岛三面环海,被台湾海峡、巴士海峡和太平洋所包围。中央山脉由此向北隆升,把台湾一分为二。从山上的森林向南方的海洋望去,视线越过台湾畜牧研究所设置的几座瞭望塔,就会看见山势渐渐变得平缓,一大块斜坡深入分隔本岛和菲律宾的巴士海峡。

在造就台湾岛的板块运动中,恒春是这块从海洋中隆起的岛屿的最南部。这里的海岸不再是滩涂和砾石,而是一系列缓降的土坡。土坡渐渐过渡到曲折悠长的海岸线,海水就在那里沿着白色沙滩不紧不慢地起伏着。斜坡上绿草如茵,草原上野花怒放。一丛丛、一片片淡蓝色的小花,映衬着头顶的蓝天、远处的山峰和脚下的大海。这一带是台湾导演魏德圣拍《海角七号》的地方,风景确实很美。

恒春半岛上不仅有森林,还有草原。台湾畜牧业研究所在半山上圈出一大块地,繁育梅花鹿,并在草原上做野放试验。圈养的梅花鹿胆子很小,我们经过的时候,它们挤挤挨挨地靠着铁丝网,紧张地待在一大片灌木丛的阴影里。在森林公园的游客中心,我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只羞涩的梅花鹿。那是一只母鹿,两只耳朵机警地竖着,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她抬着头,肌肉紧绷,随时准备逃跑。这样机警胆怯的动物,一旦放到野外,是很难看到的。

我们要去一处草场,一路看见迤逦远去的电线杆,电线杆旁边堆着圆柱形的干草堆。在耀眼的阳光下,一条满是灰尘的小路穿过草原,路边长着茂密的树篱。画面就像某个中欧乡村地区的明信片。草场主人看上去不止50岁了,却长着一张黝黑的娃娃脸。他带我们不紧不慢地穿过草原,向西边走去。过了许久,强烈的阳光才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开始能看到山坡上零散分布的树木和走在前面的同伴。他们和土路上几个在飙车的少年的背影,都笼罩在金黄色的光线里。

金黄色是神圣的颜色。金黄色的光圈是圣母子、天使或圣徒才有的标志。在19世纪之前,欧洲的风景画家对这种金黄色光线的使用,是很吝啬的。仅仅在描绘建在山顶上城堡的轮廓、古代城市的废墟和归航的渔船时,画家才肯用这种金黄色的色调,表现画面主体的某个侧面在夕照中受光的情景。但在8月的傍晚,整个恒春半岛都沐浴在这种金黄色的光线里。很久之后,夕照由黄转红,又把一切都笼罩在玫瑰色的散射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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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太阳西下,漫步在一刻千变的光线中,生活在无数世代中形成、累积和修正的细节和惯性中,有日复一日的倦怠,一去不回的紧迫。眼下也许说无所适从更恰当些。知道天地并非永恒,星体也有生命周期,是非常晚近的事,但这是个毁灭性的发现。世界从此被随机性所统治,每一次落日和随之而来的黑夜都变成了终极命运的预演。时间被拉直了,故事的结局已经提前告知。达尔文认为,人只是演化的证据(蟑螂也是),并非裁量万物的尺度和标准。后来的进化论者如道金斯进一步推演说,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不过是基因自我复制的工具——如此一来,人类文明中从日出日落生发出的那些人生感喟,就显得太矫情了。

从彰化到台南,从中央山脉到恒春半岛,台湾的四次日落给我的印象相当强烈,不是因为世界在日落时分的美感,而是因为这种美感的层次如此微妙,无法一一辨别剖析。日落时分那种千变万化的气氛,以及人在无望的困境中追求意义的执着,让周而复始的时间和一去不回的时间交相渗透。置身其中,人的知觉好像也变得敏锐了一些。

那天的行程是和最后一束光线一起消失在群山背后的。天渐渐暗下来了。离我大概300米远的山坡上,有一只梅花鹿从一丛灌木里跑出来,顷刻间没入了另一丛灌木。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和第四只……它们姿态轻盈,如同旋风卷过草地,在落日的余晖中一闪而过。我为这种极度的轻快所吸引,但四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不真切的感觉被日落的气氛所强化,就像祭祀中的声响、色彩和气味,最后被仪式转化成了一种混合情境。草场的主人看到这一幕,冲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们不禁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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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咬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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