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诚来告诉陈赓，今天要被带走了。陈赓匆匆写了个—字条，把身上仅有的五元钱包上，托张良诚带给女牢的黄励。让她转交组织只。可是张良诚一去不复返。押送陈赓的人已在院子里集合，反复检查着枪支弹药。陈赓只好悄声问文书小金。
小金隔着铁栅栏，抹着眼泪，告诉陈赓，因叛徒告密，张良诚被宪兵司令抓去枪杀了。陈赓刚想说几句话，押解的宪兵已经入室，将他拖出狱门，装上囚车。
押解船自长江到达九江，又改乘铁路专车，到达南昌。当年南昌起义总指挥部所在地的江西大旅社．过了两天，蒋介石的秘书邓文仪带着礼物，来看陈赓。他是陈赓的湘乡老乡，黄埔一期同窗，又恰逢他荣任蒋介石侍从秘书兼南昌行营调查课课长，正是春风得意，满脸桃红。他一进屋，就把自己刚刚印行的《青年战争革命》小册子，拱手递给陈赓。
陈赓笑笑道：“嗬。你还有时间舞文弄墨。”他随便翻了几页，念道：“拥护唯一的最高统帅蒋委员长统一中国！取消一切有害无益的组织！限期剿灭各地赤匪。”他丢下书本，责问道：“你所说的‘统一中国’，是否包括东三省？”
“当然，当然。”既然包括在内，为何南京政府对东三省的沦丧毫无动静。任日寇宰削？”邓文仪不语。陈赓又问：“你天天喊‘统一’．连日本兵都不去打，如何统一？”
邓文仪号称是国民党复兴社三大理论家之一，又自称是“第一个受俄国教育又转而反对苏俄的人。”他的脸刮得光光的，虽然理亏，嘴角却保留着一丝微笑，说：“现是卧薪尝胆；准备抗日雪耻，今后要安定社会，繁荣农村，改进教育，发展经济。蒋委员长如此器重你，你何不重整旗鼓，再展宏图呢？”
陈赓往铺上一躺，蹬掉鞋子。说道：“邓文仪，老话说捆绑不成夫妻，你干嘛要把我往你身上拉？我是共产党的人。死了也不进你们蒋家牌位。你走吧，我要睡了。”
“邓文仪十分尴尬。咧开嘴微微一笑，道了声“回见”。转冬身走了。他带来了绸料衬衣、哔叽长衫、礼帽和皮鞋。讪讪说道：“校长要见你。我领你去吧。陈赓站起来，说：“那走吧。”
邓文仪堵住门口。勉强地笑笑：“你这个样子怎么见人？还是先洗洗澡，刮刮胡子，换换衣服，总得讲点礼貌呀！”
“礼貌？你们把我整成这个样子，还有脸说礼貌？告诉你，我身上还有三十六只老白虱，走到哪儿我带到哪儿，叫你们也尝尝滋味！”邓文仪顿时觉得身上发痒。笑容可掬的嘴角弹弹舌头，说道：“走吧。”
旅馆外面，在微风拂拂的街上，到处挂着青天白日旗。陈赓被带进一座高大建筑物的大门。圆柱大门上高挂着 “国民党革命军剿总司令部行营”的长牌。这是南昌百花洲科学仪器馆。 “百花”早被摧残，“科学”．正遭践踏。
陈赓坐在沙发上。邓文仪上楼不多时，就听得楼梯上传来笃笃的皮鞋声。他熟悉这声音。他当侍从参谋时，多次起身迎接过这种皮鞋声。可现在他坐着，不肯动一下，用报纸遮住脸。
皮鞋声在五步之遥停顿了一下。又重新响起，并伴随着浙江高音：“陈赓在哪里？陈赓在哪里？”．没有回答。
“哎呀，你怎么弄成这种样子！”一只干瘪而粗糙、仿佛有点僵冷的手，握住了陈赓的手，握得很紧。这只手他也熟悉。它曾经握住他千谢万谢，感激涕零。这只手极善于过河拆桥；极善于在稀泥陷阱上覆盖干草；极善于握紧刀柄，陈赓心里像有条刺毛虫在爬。
“这个谷正伦，不经我的同意，竟敢随便甩刑”蒋介石说着松了手，揉了揉充血、发肿的眼睛。吃了两片药片，喝下了侍者送来的白开水。”“你把我拉来干什么？”陈赓喘着粗气说。蒋介石拍拍他的肩膀。“孔夫子有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干，个个能同心同德，替圣人传经布道，可你们这些黄埔学生，哎……你在徐向前那里，日子过得怎么样？”
陈赓摸摸满脸长须：“马马虎虎。”“周恩来总是跟我作对，现在又伙同朱德在江西同我捣乱，现在国家弄得这样糟，每天都有人在流血。”
“这还用你表白吗？准造成这种局面，中国人心里都有数。难道发动内战的责任还要我们共产党人来负吗？”
“你中毒太深！”蒋介石两眼亮闪闪的，声音很低，有点平易近人。“我辛辛苦苦为了什么！中华民族的出路，只有完成国民革命，实现三民主义。”倭寇对我民族的凌侵，侮蔑备至，赤匪蔓延数省，民不聊生。攘外安内，实为目前国家至迫切之要求。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 复兴中国革命的因素，是集中革命分子，凝聚革命力量，巩固革命政权。”
坐在一旁的邓文仪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北洋军阀用保定军校的三千名毕业生。就统治中国三十多年；黄埔军校的一万多名-毕业生，一定能够统治中国八十年。校长的愿望就是把所有黄埔军官争取回来。”
“袁世凯小站练兵也培养了不少弟子，不就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你不也是中山先生的信徒吗，请问你尽了多少师生之谊？谁破坏了国共合作？谁制造了‘四·一二’大屠杀，谁调动了百万大军围剿红军？我不知什么叫‘礼义廉耻！’”邓文仪急忙解释：“礼者理也，循规蹈矩。谓之礼；义者宜也。舍已济人，谓之义；廉者守也，安分守已。谓之廉，耻者疵也，刺激奋发。”
“好了好了。你不要同他讲。刀蒋介石冷冷地阻止。” “他心里明白！”
“你还年轻，前途远大。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劝你还是想开点。” 蒋介石抑制着疲劳，把目光转向陈赓。“我看这样吧，你还回来带兵。指挥哪一个师都可以！”
“指挥‘国军打红军？”陈赓透过镜片不无讥讽地瞅着蒋介石。
“你觉得不妥，可以到第三军去当参谋长，或者到南京当卫戍司令。”“躲在幕后杀我们的人？”
“你不要这个态度！”蒋介石激怒了，眼神固执动作急遂，脸呈病态的铁青色。他挥了挥手说：“我和你父亲是同辈。在外面我就是你的父亲，你要听我的话！”
“哼，父亲！”在陈赓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痛苦，同时是火辣辣的冷笑，他愤怒地磨动着颌骨。“我家破人亡，父亲两次入狱，到现在生死不明，家产被你们讹诈一空，母亲弟弟流离失所，你还有脸面自称父亲！”
蒋介石浮肿的眼皮包着激怒的眼睛，向下弯曲的嘴僵硬而紧张，那种妄自尊大的神气消失了。正巧有个军官进来，蒋介石忙对邓文仪说：“你好好劝劝他。这个不行！这个不行！”
陈赓站起来要走。
蒋介石回头瞥了他一眼，张开手，又把手背到背后，说：“以后邓文仪代表我同你谈。”蒋介石上楼去了。邓文仪碰了下陈赓的胳膊，要他留下。
然后，点上他的烟斗，苦恼地喷着冒火星酌烟雾。他穿的那件白垩条纹的深色西服更加重了他那庸庸碌碌、饱经世故的神态，而且他的身材比陈赓记忆中的还要矮些。
“可惜我没时间请你吃饭”邓文仪说。“这样好吧，放了你，请你回到红军告诉黄埔同学，只要他们回头，校长是不会杀他们的，好不好？”
“不好。我自己不会出卖我们党，也不会带着别人来投降！”
邓文仪吸了口烟斗，仰头望了望半空，他的语气又变得深思熟虑，带有职业意味：“你既然如此固执，我也是爱莫能助。我多么希望你能过来，以恢复民国十三年国民党改组时的精神为目标，本德国，苏俄、意大利、土耳其民族复兴的历史与经验教训，注重组织，注重纪律，注重行动，注重风气，注重时间，注重空间，注重……”
“你别少啰嗦。”陈赓打了个哈欠，用拳头敲敲嘴巴，说道：“我困了，送我回去吧！”这场毫无结果的劝说，就这样结束了，陈赓又被押回南京。
